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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鼎钧: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,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

王鼎钧 少数派文选 2022-12-28


战史记载: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,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。


日本军阀打算灭亡中国,战局逐步扩大。中国军队的训练和装备远不及敌人,但作战英勇,伤兵源源南下,过兰陵,转台儿庄,送入徐州的医院。


小酒馆里塞满了谈论战局的人,大家无心工作,甚至无心饮酒。


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,大大震撼了父老们的神经。他们一生只见师长旅长生杀予夺,从未反过来设想过。


金星熠熠佩剑锵锵的巨人应该不容易死。即使是该死如韩复榘,乡人也编造谣传是用暗杀的方式行刑的。小酒馆里的父老们实在无法想象,把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员押赴刑场如此这般,和一个乡愚的结局相同。


不容易死的人接二连三死去,可见天下大势十分十分严重。老天爷决定要减少世上的人口,小百姓要背乡离井,惶惶然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。


在小酒馆里,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,以如此淳朴的头脑面对五千年未有之变局。



战史记载:一九三八年三月,日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,破临城、枣庄,东指峄县、向城、爱曲,志在临沂。同时,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,向西推进,与矶谷师团相呼应。


这是台儿庄会战的一部分。日军为了徐州,必须攻台儿庄,为了占领台儿庄,必须攻临沂。


当时临沂由庞炳勋驻守,张自忠率部增援,后来在安徽阜阳收容流亡学生的李仙洲参加了此役。两军血战,伤亡难计,国军部队的连长几乎都换了人。


连为战斗单位,连长纷纷伤亡,可见战斗之激烈。近在咫尺、有名有姓,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张自忠将军部下担任班长,一个冲锋下来,连长阵亡,排长升为连长,这位班长奉命担任排长。又一个冲锋下来,新任连长阵亡,这位刚刚升上来的排长奉命代理连长。一日之内,连升三级,再一个冲锋,他也壮烈牺牲了,这回不用再派人当连长当排长了,全连官兵没剩下几个人。


我未能立刻记下、永远记住这位乡亲的名字,我没有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。那时,政府也没有养成这种习惯,最爱说“无名英雄”。


那时,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,坂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,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。


在那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战场上,一个训练良好的步兵装子弹,举枪,瞄准,扣扳机,击发,子弹射中目标,一共需要十秒钟,而在这十秒钟内,对方另一个训练良好的士兵可以跃进五十公尺。


这就是说,如果在五十公尺以内,有两个敌兵同时向你冲过来,你只能射死其中一个,另一个冲上来,你只有和他拼刺刀。


可是,同时有十个敌兵冲过来,你怎么办?


所以,那时候就应该知道,“人海战术”是有用的。



大批难民拥到南桥,空气紧张起来。五姨丈全家到齐,父亲从兰陵匆匆赶到,带着魏家一家人。一连几天几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,所有的人集合在客厅里倚着行李假寐,连鞋带都系好。静夜听自己的脉搏,感觉到前方在流血。


难民,在他第一天当难民的时候,一点也不像难民。仅仅换上一身旧衣服而已,依然很自信,幽默感也没有丧失。他们从最接近战场的地方来,有许多崭新的见闻,公众凝神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,甚至每一个字,这时候,他们简直就是明星。


他们说,日本兵喜欢杀人。他们说,日本军队进了村子先控制水井,来到井口向下一看,井里藏着一个人。日本兵就毫不迟疑地朝井里放了两枪,那一井水全不要了。


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,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。有人说,日本兵信一种邪教,要在生前杀多少人,阵亡以后才可以魂归故里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死,所以急急忙忙杀人凑数。


有一次,一队日兵进入村庄搜索,老百姓都逃走了,有个男人偏偏不逃,他用白纸红纸剪贴了一面日本国旗,朝日本兵挥来挥去。


日本兵毫不客气,给了他一颗子弹,望着他倒下去。


下面一个动作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了:那日本兵走到尸体旁边,从地上拾起那面简陋粗糙的太阳旗,恭恭敬敬地折叠起来。


一位老太太告诉我们,她在河北有个亲戚,糊里糊涂送了命。那人正在田里工作,抬头一看,前方远处公路上有一小队日军经过。本来谁也不碍谁的事,偏有一个日兵走出行列,朝着他跪下。


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惊愕,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跪跟他有任何关系。他从未听说过跪姿射击。只听得“八勾”一声,——当然,没法确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。


还有,日本兵对中国妇女的暴行。


日军在鲁南一带的作风似乎是,杀男人,不杀女人,对女人只是强奸。


在那还没看见日军的地方,流行着这样无可奈何的幽默:“日本日本,到哪里‘日’到哪里!”


通常是,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堵住房门,朝屋子里随意放一枪,这一枪纵然没把屋子震倒,却把屋子里妇道人家的胆震碎了。就在这女子丧失自主能力的时候,他们进入。


那时候,在鲁南战地,日本兵似乎并不搜劫财物,他们以奸杀见长。据说,他们如果私自藏有金银饰物,定要受到严厉的处罚。


杀人显然奉命行事,奸淫则是出于默许,劫财却悬为厉禁,奇怪的纪律。


那时,中国的新闻记者指控,日本兵连七十多岁的老妪都不饶,消息传到大后方,读者摇头晃脑。


写新闻的人太懒,没有交代清楚。鲁南小城小镇,日本军队还没到,居民闻风先逃光了,尤其是壮汉和年轻妇女,走得最早。


往往只剩下老年的妇女。她们体力不济,难以远行。她们穷苦,穷人胆子大。她们可能还有一个想法,你们家境比较好的人不是逃走了吗,你们家现在门户洞开,任人出入,你们只能带走必需的用品和一些细软,那剩下的家当只有任凭我挑肥拣瘦了。


这勾当,叫做“拾二水”。日本兵来了,“拾二水”的老太太自是首当其冲。


也许,报纸顾到穷苦妇女的尊严,把这一段删去了。


妇女逃难,偶尔也有脱不了身的时候,日本人有骑兵。


日军一向沿着交通线推进,行军时,为了军队的安全,常常派骑兵向两侧搜索。骑兵速度快,无意中追上难民。


这群难民总有好几百人,沿途拉成一条黑色的蜈蚣,一声“骑兵来了”,人人夺路,队形缩短扩大,人挤人结成疙瘩。


奔马飞沙走石,一分为二,对难民群两路包抄,截住去路。等到最前面的骑兵回转马头,切入人群,难民已是东倒西歪,妻离子散。


只见那比马低级的动物骑在马上,那比马高级的万物之灵匍匐在马蹄之间。


马横冲直撞。马向哪个家庭冲过去,哪个家庭就互不相顾了,然后,马向哪个女子冲过去,哪个女子就倒地瘫痪了。


然后,日本兵下马,昂昂然走来。……


就像这也是战场上的军事动作一样,没有失误,没有迟疑,没有浪费,在一瞬间准确完成。


就在这受蹂躏的人替他们争取来的一瞬间,其他难民逃得无影无踪。


这种事,报纸也没登过。好像是,嫌难民太窝囊太没有种了,不提也罢。


那一小撮日本骑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?中国难民的人数超过他们十倍,他们竟敢当众卸装。


他们是在战备行军之中,何以竟敢放弃警戒,多作无益?他们哪来的这份自信和从容?


不对?不该如此顺利,不会如此简单,这教人太不甘心。


有一个传说比较圆满。一个小媳妇,当她被日本骑兵掀翻在地的时候,她仰脸望见湛湛青天,皇皇白日,忽然觉得羞愧难当。


本来日兵应该羞愧,可是日兵不知道羞愧,反而是她羞愧。


本来苍天应该羞愧,可是苍天不知道羞愧,反而是她羞愧。


她的羞愧也许是由于苟活瓦全、不能抵死拒贼吧?总之,她不能以这样的姿势坦然对天。


她伸手摸起身旁的一把伞,一把红色的阳伞。


她撑开伞,举高,遮脸。


那侵犯中国的日兵,当他决意在中国土地上侵犯一个中国女子的时候,先把马缰拴在自己的小腿上,这样可以放手行事,马也不至于任意游走。


那在日光下突然撑开的红伞惊了那匹马。受惊的马狂奔不停,把它的主人在阡陌间活活拖死。


你蹂躏中国的土地,现在土地反扑。


你仗着你的马横行,现在你的马背叛。


你看那女子,她突然无恙站起来,顶天立地。


这件事,报纸立刻登出来了,而且这一家登完另一家还要登,明年后年还有人引用。


整个情节令人战栗。尤其是,想那土地是怎样凶狠的、快意的、一丝一丝撕下敌人的肌肉,一口一口吮吸他的血,一寸一寸拆开他的骨骼。


想他的颈骨断了,一个分不出脸颊和后脑的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。


那夜,我梦见那十几名骑兵都把缰绳拴在小腿上,他们的马又同时受惊逃逸了,我竟然也被一匹马拖着跑。大哭而醒,不敢说梦。


中国也有骑兵。一位退伍的老兵说,哪有这种事,这是外行人的空想,骑兵不需要把马拴在自己的腿肚子上,他的马训练有素,人马一致。他还说,即使需要找个地方拴马,那也拴在小媳妇的脖子上。


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。也就是说,某些人并未受到应得的处罚。



以上选自王鼎钧回忆录。书里记录的好些事,给人印象深刻。高华生前最后一篇文章,就是推荐我们读他。

在台湾,王鼎钧的名字家喻户晓、无人不知,被台湾媒体称为“一代中国人的眼睛”。

鼎公已97岁高龄,人到晚年,耗尽17年,完成四册大书:《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》,写尽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、生死流转。

抗战时期,王鼎钧先后在日军占领区,和抗战大后方生活;内战时期,他成了国民党宪兵,看见了国民党最巅峰状态,后来沦为了解放军俘虏,在解放区生活;1949年后,他来到台湾。鼎公说,“我的经历很完整,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,就是叫我做个见证。”


抗战、流亡、内战、白色恐怖……这四部回忆录脉络清晰,藉个人离乱的遭遇显现火焰山似的动荡年代,读来仿佛章回小说,精彩故事一个连接一个——这,其实是耄耋之年的鼎公,用自己的青春与血泪换来的!


难得的是,鼎公并未将回忆录写成自己的血泪控诉,而是以文学的求美、史学的求真、哲学的求解,将血泪化成明珠,不见煽情,不见呐喊,平心静气,却有史诗般的壮阔和触及灵魂的力量。



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说,“这部书,简直是可遇不可求。我们当即决定加入版权竞争。同时,我承诺,尽最大努力保持作品原貌不变。”

这才有了这套书的大陆版。幸!

林达:鼎公是我最喜欢的中文作家。

陈丹青:最近天天读台湾旅美散文家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,好看极了,生怕读完。

席慕蓉:谁在告诉我们真话,谁在告诉我们每个人真实的心理所受到的伤害,那大概只有王鼎钧这4本书。鼎公一点一滴地把“历史上最大的骗局”给我们解开。我们不能够明白的问题,父母不能讲的场景,都在他的书里出来。

亮轩:《昨天的云》,写他的童年和家乡。《怒目少年》,写他抗战逃难的初期。《关山夺路》,写国共内战,所见所闻,所受到的刺激,精彩绝伦,你才知道什么叫国共战争。我们都人云亦云了一辈子,读到王鼎钧才算打开我们的眼睛。《文学江湖》写他在台湾被特务折磨的经历,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白色恐怖。各位,教科书都扔了吧,好好读王鼎钧的回忆录,比什么书都有用。

为此,诚挚推荐“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”,读懂中国的过去,看清中国的未来。如果相信历史是有价值的,不妨读一读这位百岁老人的书,别人吃过的盐,走过的桥,对我们不无禆益。

●最真实的历史:融合微观的自传和宏大的历史变迁,没有枯燥的说教,只有个人活生生的经历。这样的文字,别处看不到。

●经典稀缺:大陆非常缺少这类完整记录中国现代史且文笔绝佳的作品,口碑极佳,数次上架,数次断货,所剩无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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